《萨哈林旅行记》|俄国作家契科夫唯一一部游记类作品

《萨哈林旅行记》是俄国作家契科夫于1890年赴萨哈林岛,即库页岛旅行过程中所做的社会调查。俄政府为开发萨哈林岛,将大量政治犯、苦刑犯,流放犯押解至该岛,契科夫正是出于这样一个目的开启了他漫长而又艰难的萨哈林之旅。在旅行过程中,他遇到了各种极端恶劣的天气和艰难险阻的道路。当最终到达萨哈林后,契科夫立刻着手调查萨哈林的社会制度,却又受到政府的制约,无法与政治犯取得联系。在目睹了萨哈林严酷的自然环境和流放萨哈林的苦役犯真实的生活后,他将萨哈林说成是一个人间地狱。契科夫对萨哈林岛的行政区域、人口构成、流放犯的生活和精神面貌、自由移民、妇女问题、军队和监狱以及萨哈林岛的医疗组织等各个方面进行了全面深入的调查,其写实中带有讽刺的笔调将萨哈林这个人间地狱真实地展现在人们面前。通过契科夫的描述,读者也能从侧面了解萨哈林岛之外当时欧洲社会的一些现状。

1,靠岸以后,桨手们第一件事就是开口骂娘。他们恶狠狠地谩骂,无缘无故,显然是处于蒙眬状态。听着他们那些不堪入耳的骂人话,可以认为不仅我的车夫、马匹和他们自己,而且就连河水、渡船和木桨也都有娘。桨手们最不伤人的、温和的骂人话,就是“你这个该遭瘟的”或者“让你嘴里生疮!”。希望生什么样的疮,我虽然询问过,但最终也还是不得要领。我穿着短皮大衣和长筒靴,戴着皮帽子,黑暗中看不清我是“大人”,因此一个桨手用嘶哑的声音对我喊道: “你这个该遭瘟的,张着嘴站在那里干啥?赶快把拉边套的马卸下来!”
2,村子终于走过了,我们正行驶在令人恐怖的科祖尔卡。这里的道路确实糟得很,但我并不认为比马林斯克或者那个黑河站附近更坏。请想象一下,一条四俄丈宽的林间通道,上面用泥土和垃圾垫成一条土埝--这也就是所谓的大道。从侧面看去,这条土埝像是从管风琴音箱里露在外面的大管子,只不过是用泥土垒成的。两旁是壕沟。土埝上面伸延着车辙,有半俄尺深,或者更深,而且又被许许多多横向的辙沟所切断,这样一来,这条土埝也就成了一道峰峦叠嶂的山脉,有自己的卡兹别克峰和厄尔布鲁士峰";山峰已经干燥,车轮碰上去发出哐啷啷的声音,而山脚下还有水在扑哧哧地响。恐怕唯有技法高明的魔术大师才能在土埝上使马车保持平稳,而通常情况下,马车所处的状态,当你还没有适应的时候,会让你每时每刻地发出惊叫:“车夫,我们要翻车啦!”忽而右面的车轮掉进深深的辙沟里,而左面的车轮却立在山峰顶上,忽而有两只车轮陷入烂泥里,第三只攀上山顶,而第四只则悬在半空……马车的状态可以变化成几千种,你这时不是抓着自己的头部,就是抓着腰,身体向四面八方倾斜, 们 作咬着舌头,而你的皮包和箱子也都在造反,彼此拥挤着,或者压向你的身上。可是,你瞧瞧车夫,这个杂技演员究竟是怎样设法稳坐在御座上呢?
3,如果说伏尔加河是一位盛装的纯朴而忧郁的美女,那么叶尼塞河则是一个强壮而剽悍的小伙子,不知把自己的青春和力量用到何处。在伏尔加河上,人开始很勇敢,而最后却唱起呻吟的歌来。他那光辉灿烂的金色希望,换成软弱无力的俄国式的悲观主义。而在叶尼塞河,生活开始是呻吟,最后却是我们在梦中也没见到过的勇敢,起码是我站在宽阔的叶尼塞河的岸上是这么想的,我贪婪地望着河水,只见它急湍而汹涌地向严峻的北冰洋奔去。叶尼塞河在两岸中间感到狭窄。河水后浪逐前浪,形成不算很高的波涛,拥塞着,形成一个漩涡。
4,我们在迭卡斯特里住了一夜。翌日,即7月10日中午,横越鞑靼海峡,驶向杜伊卡河口的亚历山大罗夫斯克哨所。当天风平浪静,天空晴朗,这在此地极为少见。平静的海面上,一对对鲸鱼喷着水柱,游来游去。这种壮丽的奇观,一路上很使我们开心。但是我得承认,我的心情并不愉快,距萨哈林越近,情绪越坏。我觉得惴惴不安。那位带兵的军官知道我赴萨哈林的目的以后,很是吃惊,并且让我相信,我没有任何权利接近苦役地和移民区,因为我不在国家机关中任职。诚然,我知道他说的不对,可是听了他的话以后,我不免烦恼起来。我担心人们在萨哈林真的会这样对待我。八点钟以后,抛锚停泊。萨哈林岸上的森林有五处燃着大火。周围一片昏暗,海面弥漫着浓烟。我看不见码头和建筑物,只见哨所里灯影绰绰,其中有两盏发着红光。昏暗的背景上,黑黝黝的山峰,滚滚的浓烟,大火和灯光,构成一幅线条粗糙的恐怖画面,仿佛把人带进神秘世界。左面,燃着奇异莫测的篝火。上空,群山耸立。远处,大火的血红色的火光,从山峰后面高高升起,伸向天际。仿佛整个萨哈林都在燃烧。右面,容基那尔岬像个黑色的庞然大物,突兀海上,状如克里米亚的阿尤一达格岬;岬顶,灯塔熠熠闪亮;岬底,海船和海岸之间的水中耸立着三块尖顶礁石,名之谓“三兄弟”。一切都湮没在烟雾之中,好似在地狱里一般。
5,房子里面有一间住屋,砌有俄国式的炉子。地板是木头的。一张桌子,两三个小方凳,一把长靠椅,一张放着铺盖的床,或者是铺盖直接摊在地板上。要么就是没有任何家具,只在屋子当中的地板上铺着羽毛褥子,可能刚刚在上面睡过觉。窗台上放着一只碗,里面装着吃剩的饭菜。从陈设来看,这不是住宅,不是卧室,而像单人囚室。有女人和孩子的人家,不管陈设如何简陋,还像个过日子的样子,像个农民家庭。然而即使是这样的家庭,也是令人觉得缺少什么重要东西似的。没有爷爷奶奶,没有古圣像,没有祖传的家具,缺少老辈的治家传统。没有供奉圣像的角落,即使有,也十分可怜,暗淡无光,没有神灯,没有装饰品,总之,没有传统的习俗。陈设简陋,能对付则对付,好像不是住在自己家里,而是在客栈,或者像刚刚搬来,还没有布置就绪。没有猫,冬季的夜晚听不到蟋蟀的叫声……而主要的是,没有祖国。
6,这是因为那里人烟稀少,他们所掌握的财富只在为数不多的人中间分享。耕地以及收成的好坏,对于他们来说无关紧要。他们自己主宰自己,自己为自己选择营生之道。这些屯落是冬季从亚历山大罗夫斯克到尼古拉耶夫斯克去的必经之路。冬季有基里亚克人和雅库特猎人来这里进行贸易,移民们向他们出卖物品或者以物易物,不必经过商人之手。这里没有商铺、“卖堂”、犹太投机商,也没有公务员,这些公务员往往用烧酒换取特好的狐狸皮,然后带着得意的笑容向客人们炫耀。
7,什么原因促使行政当局让这些人和他们的家庭在这个峡谷里而不是在别的地方落户,这是不可理解的。根据农户注册,全杜厄只有八分之一俄顷耕地,根本没有草场。假如说,男人们都忙于苦役劳作,可是八十名成年妇女都做些什么呢?她们怎么消磨时间呢?贫穷,气候恶劣,不断听到的是锁链的声响和大海的喧嚣,不断看到的是荒凉的群山和大海的波涛,从看守室里不断传出来的是鞭笞犯人时发出的呻吟和哭泣,这一切都使这里的时间比俄国显得更加漫长和痛苦难熬。女人们在完全无所事事中打发时间.
8,杜厄总是静悄悄的。镣铐有节奏地哗啦哗啦地响着,海浪均匀地拍击着岸边,电报的铁线发出呜呜的呻吟,对这一切,你的耳朵很快就会习惯。这些声音加重了这死一般的寂静。严峻的烙印不仅仅打在涂着黑白条纹的木桩上。假如有人走在街上无意中大笑起来,那么这笑声会是非常刺耳和使人感到不自然。从杜厄建立的那天起,生活就采取了这样一种形式,这形式只能用凄惨的、绝望的声音表现出来。唯有冬夜里从海上吹进峡谷的凛冽寒风,唱的才是需要的歌儿。
9,越是往上登,呼吸越觉得自由。大海展现在眼前。这时你的头脑会逐渐地被另一番思绪所占据,同监狱、役、殖民毫不相关。你只是感到,脚底下的生活是多么令人烦闷和困苦。苦役犯和强制移民日复一日地背负着惩罚的重担,自由民从早到晚只是谈论着有谁挨打,有谁逃跑,有谁被捉和将要挨打。奇怪的是,对于这些谈话和人们的兴趣,过不上一星期你也就习以为常了。早晨醒来,你会首先拿起印有将军命令的当地的日报,然后就整天都在听着和谈着有谁逃跑和被开枪打死等等新闻。而如今站在这个山顶上,面对着大海和美丽的山谷,一切又显示出它们的本来面目,使你感到人们的确是庸俗和愚蠢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10,雨天,苦役犯下工回监狱过夜时,衣服往往淋得湿透,满脚是泥水。但是没有地方烘烤。一部分衣服挂在床头,另一部分只能湿着铺到身下权当褥子。皮外套散发着羊皮的腥膻味,鞋子散出皮革和焦油的臭味。犯人好久没有洗过的衬衣满是汗渍,如今还没有干透,又同旧布袋和发霉的脏衣服混放在一起,包脚布散发出汗臭味。他自己也是很久没有洗过澡了,浑身是虱子,吸的是廉价烟叶,由于患气臌症,屁声不绝,吃的面包、肉、咸鱼也都堆放在囚室里,还有食物的残渣、骨头、锅里吃剩的菜汤,用手指捻死在床铺上的臭虫--这一切使得囚室里的空气又臭又酸,又湿又闷,水蒸气达到饱和程度。寒冬的早晨,窗户里面冻结着一层冰,室内昏暗无光。空气里的硫化氢、氨臭味和各种其他化合物同水蒸气混合在一起,结果是,用看守的话说,“熏得头痛”。
11,督军巡视屯落之后,曾对我说过:“真正的苦役不是在苦役场,而是在移民屯。”如果用劳动量和体力消耗作为惩罚的尺度,那么,萨哈林强制移民受到的惩罚要比苦役犯重得多。新居址通常都是沼泽地带,荒林丛生,移民来到这里时随身携带的只有一把斧头,一把锯和一把锹。他要伐木,掘树根,开沟挖渠,排泄积水。在完成这些创业工作的全部时间里,他都得风餐露宿,生活在露天湿地里。萨哈林气候阴晦,淫雨连绵,温度极低。一个人在劳动中要一连几周地忍受着浑身湿冷的感觉,这时,气候上的特点就会显得更加突出。地道的萨哈林寒热症也就由此而来。人会觉得头痛,全身酸痛。这不是疾病感染,而是气候在作怪。先要建设屯落,然后才修路,而不是相反。这样,在从哨所向无路可通的新居址运送沉重物品时,就要浪费大量的体力。移民要背负工具、食品等物穿越原始森林,忽而要蹚过齐膝的积水,忽而要攀登堆积如山的枯枝倒木,再不就是在荆棘草莽中艰难地行进。
12,农民们想离开萨哈林,是因为他们觉得在这里生活毫无保障,情绪苦闷,时刻都要为子女提心吊胆……最主要的原因是热切希望,哪怕是临死之前能够呼吸一下自由的空气,体验一下真正的、不再是囚犯的生活。而被人们纷纷传为迦南福地的乌苏里边区和阿穆尔却近在咫尺,乘上轮船,航行三四天,就是自由、温暖、丰收了……那些移居大陆并已安家的人写信给在萨哈林的熟人说,大陆上对他们很好,那里一瓶伏特加只卖50戈比。
13,在科尔萨科夫哨所,新到的女犯也是先关在单独牢房里。区长和移民监事共同决定,哪些移民应该得到女人。优先考虑的是有家业、行为端正的人。这些为数不多的上帝选民会得到命令:某日某时前来哨所,到监狱里领取女人。在指定的日子里,从纳伊布齐到哨所的大路上可以看到络绎南行的人,当地人不无嘲弄地称他们是未婚夫或新郎官。他们的外表确实与众不同,有些新郎的样子。有的人身穿红布罩衫,有的人戴着不同寻常的农庄主人的大帽子,有的人脚蹬锃亮的高跟新皮靴,这种皮靴谁都不知道是什么地方,花什么价钱买到的。全体到齐之后,一起放他们进女监,同女犯们相会。开头总要有一阵难为情,不好意思。“新郎”们在床铺前踱来踱去,默默地打量着低头坐在那里的女人们。大家都在相看,没有人嫌弃女人们的丑陋、衰老和萎靡的外表,大家都一本正经地、“宽厚地”看待这些女人。人们一边端相,一边盘算:谁能是个好主妇?有个年轻些的或者中年的妇女挺合他意。他坐到她的身旁,同她谈起了知心话。女人会问他有没有茶炊,房盖苫着什么,干草还是术板。男人回答,有茶炊、马、两岁的小母牛,房盖是木板的。
14,萨哈林士兵都很温顺、寡言、冷静。在街上大吵大闹、耍酒疯的士兵,我只在科尔萨科夫哨所见过。士兵们很少唱歌。要唱,就是那首“十个姑娘,而我只一个,姑娘上哪儿,我也上哪儿……姑娘进了林子,我也紧紧相随”。这本来是一首快活的歌曲,可是他们唱起来,却含有无限的哀怨,你听到歌声,就会产生怀乡之情,并对萨哈林的景物感到厌倦。士兵们温顺地忍受一切困苦,漠然地对待危害生命和健康的各种危险。与此同时,他们又都是些粗俗、愚昧、头脑简单的人。由于无暇从事教育,他们不能理解,什么是军人的天职和荣誉,因此经常犯错误,成为现行秩序的敌人,沦为由他们监管和捕捉的罪犯的同辈。"当他负起和他的智力不相称的职务时,这些缺陷就暴露得更加明显了。例如,当他们成为监守时就是这样。
15,流放犯的娱乐活动都是偷偷摸摸暗地进行的。为了弄到一杯正常情况下只值5戈比的烧酒,犯人要偷偷恳求走私者。没有钱,就得用面包或衣服换。唯一的精神享受是玩牌,而且必须在夜里,在烛光下或者躲到老林子里去。任何秘密享乐,天长日久都会变成嗜好。流放犯极善模仿,相互之间感染力极强,结果,像私贩烧酒和玩牌一类小事,却能造成令人难以置信的混乱。前面我已经说过,流放犯可以靠私卖酒精挣得产业,变成富翁。就是说,透过握有三五万卢布的流放犯富翁,应该看到那些不断丧失衣食的人。玩牌聚赌,已经像瘟疫一样传遍各个监狱。监狱成了巨大的赌场,而屯落和哨所则是它的分部。赌博的范围异常广泛,听说搜查当地偶然暴露的设局者时,可以找到成百上千的卢布。他们和西伯利亚的监狱,如伊尔库茨克监狱的赌博有着经常的联系。苦役犯认为,只有那里,即伊尔库茨克的赌博,才是“名符其实的”。亚历山大罗夫斯克设有几处赌场。
16,在阻碍人们逃跑的诸因素中,海洋绝不占主要地位。不可逾越的萨哈林原始森林、山脉、常年的潮湿、浓雾、荒无人烟、熊黑、饥饿、蚊蚋以及冬季的酷寒和暴风雪---这些,才是看守人员的良友。在萨哈林的老林里,攀越倒木纵横的山峦异常艰难,粗硬的藤蔓和竹林使人难以举步,沼泽和溪流深及腰际,蚊蚋逞凶-即使是吃得饱饱的自由人,一昼夜的行程也不会超过八俄里,而被监狱生活折磨得精疲力竭的犯人,在密林里只能以腐败的食物加盐果腹,并且不辨东南西北,一昼夜的行程不会超过三五俄里。除此之外,他不能走直路,只能东躲西藏地兜圈子,免得落入巡丁之手。通常,逃亡在外一两周,很少能过一个月,逃犯就会被饥饿、腹疾和寒热病糟蹋得骨瘦如柴,被蚊蚋叮得体无完肤,腿脚浮肿带伤,穿着湿漉漉的破烂衣服死在森林里,或者强撑着向回挣扎,祈求上帝大发慈悲,让他碰上士兵或基里亚克人,押送他回监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