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向原野》|英国作家理查德·梅比如何在大自然中得到治愈

《心向原野》是理查德·梅比对自然治愈力量的一次深刻探索。在这本书中,梅比不仅分享了他个人与自然的关系,还通过广泛的研究和访谈,展示了自然对人类身心健康的积极影响。
梅比在书中详细叙述了他个人与自然的关系,特别是他如何在自然中找到了治愈的力量。他的故事从童年时期开始,描述了他对自然的热爱和探索,以及自然如何在他的生活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这种个人化的叙述方式让读者能够更加深入地理解自然对个人的影响。
书中不仅有梅比的个人经历,还包含了大量的科学研究和案例研究。梅比引用了众多心理学和医学研究,证明了自然对人类心理健康的积极作用。从减轻压力到提高注意力,自然的力量被科学证实是真实且强大的。
梅比还探讨了不同文化中自然与人类的关系。他指出,尽管现代社会与自然的距离越来越远,但人类对自然的渴望从未消失。通过分析不同文化中对自然的态度和实践,梅比展示了自然在人类文化中的重要地位。
书中不仅讨论了理论,还提供了实际的自然治愈实践。梅比建议读者通过散步、园艺、观察自然等方式与自然接触,从而获得身心的治愈。这些建议具体而实用,鼓励读者将自然治愈的理念应用到自己的生活中。
梅比的写作风格清晰、流畅,充满了诗意和智慧。他的文字不仅传达了对自然的热爱,还展示了深刻的思考和理解。这种写作风格使得《心向原野》不仅是一本学术著作,也是一本引人入胜的文学作品。
1,迟来的新生就在眼前,而我却感到迟疑。唯一能做的,就是再次回顾往日痛苦的记忆。那是几年前的一个夏天,我刚开始陷入抑郁,对一切都漠不关心,连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我本该同几位老友去法国的塞文山脉(Cevennes)度假,在石灰岩遍布的山间住上几个星期,这是我们多年来的传统。可我却怎么都提不起精神,不愿意出门。不过,最后我还是去了。同往常一样,塞文山脉的短暂休憩让我倍感治愈。那是一段充满着阳光、享受和陪伴的时光。
2,在雨燕的中枢神经系统中,就算没有印刻着详细的飞行路线,起码也大致规划好了。遵循基因中携带的记忆,它的每一种感官都在帮它追随这条迁徙的路线。无人知晓,雨燕一路上将会经受多少超乎想象的困难和遭遇。当它飞过无边的大海、芳香的灌木丛和非洲小镇上空夹杂着尘埃的暖流时,或许,它也能像其他海鸟一样,辨别出空气颗粒的微妙变化。或许,雨燕富含铁元素的前脑细胞,已经探测到了某条具有磁性的路线,指引着它一路向南。途经一些地标建筑时,那些形状恰好与基因记忆中的图形碎片相吻合,便可视作飞行途中的参照物。此外,白天的太阳和夜空的星辰,也都可以用来导航。只不过,当雨燕飞行过半、抵达南半球之时,星空又会变幻成另外一副模样。再过三四个星期,它就抵达南非了。在那里,老天会奖励它九个月的轻松时光,可以自由自在地翱翔与嬉戏。次年五月,它将与其他刚满一岁的雨燕一起飞回欧洲,一路上你追我赶,乐此不疲。这就是雨燕的生活。除繁殖季之外,飞行就是它们的生活,自古如此,从未改变。不过,恐怕只有那些怀着矫情又复杂的享乐观的人,才会觉得雨燕并未从中获得“享受”。

3,大半辈子了,我的生活一直与树木为伴。林间的四季充满节奏感:春日明媚,生机盎然;夏日漫长,华英成秀;秋日丰收,繁华渐褪;冬日肃杀,万物凋零,伐木的季节再次到来。我觉得,只要置身于树林之中,自己就会很放松。让我沉醉的不仅是林地的空间,还有其骨子里的历史脉络,以及光与影的纵横交错和缓慢交替。林地的历史气息,不仅可以追溯几代人在其中的活动痕迹,还可以拓展至整个文明历程。森林是野生的林地,是人类自以为拥有的大自然,我们“来自于”自然,却也“脱离了”自然。在林间徜徉,我们总会有一种“回到过去”的感觉。这里有我们往昔的记忆,是让我们返璞归真的地方。

4,夜晚,就算离我最近的邻居,也住在四百米开外,我可以肆无忌惮地做任何想做的事。我关了灯,将音乐声调大,试着四肢着地,爬过狭窄的过道,看看自己能否仅凭触摸找到方向。凌晨时分,这间取材自橡木林、生长在橡木林的小屋,似乎出现了些许游离。毫无疑问,小屋一直是活的,丝毫不似表面看上去那般僵硬平直。随着气温下降,小屋的横梁和榫卯处开始收缩,整个空间的形状都随之发生了改变。桌子上的摆设、杯子和电话滑到了边缘。房门不时开合,透出一丝神秘诡谲的气息。月圆之夜,月光透过窗棂,在地板上映出鲜明的分叉。
5,伊恩对本地的乡村建筑风格相当在行,修房子时,也有着很强的个人审美。他认为,修房子的首要目标,是满足当前的居住需要。房子当然要防潮,木头要做防腐处理,修不了的断木和烂木要换成新的,用料和风格还要和房子原来的特色保持一致。但是,修饰家具日常使用的磨损,或通过特意做旧,让家具呈现古董的面貌,显然已经超出了修缮的范畴,而成了房屋改造。就这样,他将房梁上的百年木蜡和油漆做了抛光。不过,梁上还是留着不少钉眼、蜘蛛网和驳杂的灰泥。地板上留下的生活印记实在太深了,几乎看不到任何光泽,用经年的啤酒来着色倒是产生了去除毛刺的效果,还显得十分高档。小屋之所以有“特色”,并不是因为室内设计师的某种匠心独运,或对古迹的保护与传承,而是因为小屋的每一块材料,都体现着过去的生活记忆和小屋的来历。某种程度上讲,它们变成了小屋的感官系统。
6,疾病,是人类与自然交往的阴暗面。它提醒着我们,不要忘记死亡乃万物既定的归宿,个体渺如尘埃,天地不仁,人生无常。不过,乍看上去,抑郁症还不至于说得如此严重。在抑郁症的背后,并没有随机的生理“意外”,也没有外力从中推动,不涉及乘虚而入的病毒或物种进化的追求。它似乎与生物学意义上的活着没有任何关系。但是,抑郁症对我造成的影响却是难以置信的。它否定和扼杀了我所笃信的一切,比如人类与世界之间感性接触的重要性,感官与智力的微妙联系,以及自然与文化的不可分割性等等。在最意想不到的时间点,我得了抑郁症。若按照传统心理学理论,当时的我功成名就,正值人生巅峰,理应被幸福紧紧围绕才对。
7,20世纪50年代初,这片草地被短视的管理者犁平了,改种成树木。但我有种预感,在田野某处潮湿的角落里,这些植物或许能幸运地存活下来。四月的一天下午,在一片小草地上,我发现了三株蛇头贝母花。这让我欣喜若狂,挥舞着我的望远镜和记事本,从车道大步流星地跑上前去。我当时的样子,恐怕谁见了都误认为我是土地规划部门的工作人员,正暗中酝酿着一次例行的环境破坏任务。当地的两位老人倚着自家大门,颇为礼貌客气地询问我要干什么。我略显尴尬,又有些好奇,便提了些关于植物的偏专业和深奥的问题。结果他们对答如流。老人们记得那片草地,还能生动地回忆起盛大的五月贝母花节的种种细节。几位村民在草地被夷平之前,悉心保存了贝母花的球茎,一位老人说他的邻居还将自己保留的25株贝母花繁殖到了250株。可当我继续追问这些花是否在他邻居的花园里时,却得到了一个客套而疏离的答复:“不,在别处。”

8,然而,在生物界中,任何麻烦出现时,总是存在着第三种应对方式。奥利弗·萨克斯1将之命名为“植物撤退”(vegetative retreat )。当战斗和逃跑都不现实、不合适或尚未习得时,生物体会选择保持不动,例如负鼠会“装死”,刺猬会缩成球,仓鸮会昏倒。为了保护自己,它们都进入了接近死亡或睡眠的状态,没有任何反应,甚至一动不动。就连坐巢的小雨燕也会这一招,当然其原因并不相同。当雨燕父母外出觅食、长时间无法归巢时,小雨燕就会进入一动不动的静止状态。植物撤退是一种安全防御策略,是生物的内在保护机制压制肾上腺素激增的表现。在巨大威胁面前,生物都会出现自我抑制,这是一种明智的反应。对人类来说,长期处于不快乐或失望的状态,可能会引发抑郁。从本质上看,这也是一种短期策略,当危险过去了,这种反应就会消失。但是,我的症状并没有消失。我清楚地知道,某种莫名的危险依然存在。
9,在冬天最后一个霜冻的傍晚,我看到十七匹野马在芦苇丛中飞奔。夕阳西下,它们的鬃毛泛着红色,像水晶般闪闪发光。这场景本身就是一幅洞穴壁画,仿佛东安格利亚出现在了冰河时代。野马为何会被带到此地,这种精心安排的场景是否出于功利、科学或浪漫等原因,其实根本不重要。野马解放了这里。它们似乎具有一种魔力,将这里变成了一片野性荒原。

10,自然风景中,四处散落着历史遗留下来的痕迹。路旁的标识牌依然伫立,只是上面标注的地名早已不复存在。每天,我几乎都会路过沼泽,沿途都是抽干了的湿地和被改造为耕地的荒地;昔日的高公地和低公地,而今变成了光秃秃的耕地(近日来强制执行耕地开发的情形屡见不鲜);还有坡地上的帚石南灌木丛,也都被清理得一干二净。但是,那种固有的、对自然的向往和牵绊,却不可能完全被斩断。河谷的内核,依然是那一抹激动人心的野性色彩,依然是非物质主义意义上的“穷人的自留地”。
11,搬到东安格利亚还不到半年,我就觉得自己又重新掌控了人生,有一种脚踏实地的感觉。我在这里生活,闲暇时听听收音机,看看报纸。我给杂志写写文章,回应了两名动物学爱好者针对《不列颠植物志》提出的尖锐评论。在情感上,我对自己的支持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波莉给了我陪伴与慰藉,但她还没有真正成为我的伴侣。这一点,我别无选择,只能坚强。而且,我还莫名地感受到了自己的爱国热情,并不是无脑地宣扬民族主义,而是对我的祖国、我的新家园的感情越来越深。我不认为,在没有对他人构成敌意的前提下,喜欢自己的家是一种不好的情绪。这才是真正的自然流露。而且这也具有生态意义,一切生物都忠于自己脚下的土地,并不代表对他者的不敬。这片河谷以及栖息在此的生灵都待我不薄,我钦佩这片土地蕴藏的了不起的独立性和创造力,这种精神不仅在这里存活了下来,而且变得日益丰满强健。
12,四月的第二周,倒春寒突然来袭。野生李子树的花还开着,树篱冻得结了霜。我想去探寻一些没见过的花花草草。沼泽地里,不少植物才刚刚发芽,根本别指望能辨别其品种:莎草抽出了第一批细穗,赤褐色的嫩叶,不染一丁点儿绿色,从泥炭中冒出叶尖。路边、教堂庭院和未修剪的草坪上,随处可见早早绽放的黄花九轮草。枯木上长出了一片亮蓝色的金钱薄荷,绚丽的色彩搭配实在难得一见。由于气候和土壤成分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黄花九轮草才得以回归。我还发现了一些新朋友。今年,我在这儿遇到的第一朵大型路边花是白色聚合草。早在几个世纪之前,白色聚合草就从土耳其传到了英国,只可惜有些水土不服。它的花瓣像浆洗过的麻布,花朵形状好似红酒杯。看到白色聚合草,就像看到雪滴花一样令人振奋。雪滴花目前尚在花期,从初次开花至今,已经足有三个月了。

13,下着蒙蒙细雨的日子,我会等到黄昏时分再出门走走。我似乎怀揣着一颗苦行主义之心,渴望亲眼看看东安格利亚的农田究竟有多么贫瘠与荒凉,或是其中还暗藏着一种愠怒的决心,去目睹人类犯下的无休无止的错误,并做最坏的打算,想象事情到底会糟糕到什么地步。黑夜让一切卸下伪装,犹如在纯白的雪地上,无处遁形。日光下万物对大地的装饰,生机盎然的春意,在黑夜中全部被遮蔽得严严实实,只剩下最纯粹的土地和天气可以感受。这时,你才可以看清,躲在东安格利亚农业背后的权力的獠牙。昏暗的路灯下,小路仿佛融进了黑夜,边界已模糊不清。两千年前遗留至今的树篱和沟渠,现在看来,不过是农田一旁不起眼的装饰。为数不多的几块林地用来散养雉鸡,从外观上看,与专门饲养某种猎鸟的密集式现代养殖场并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雉鸡场的矮棚里安装了24小时照明系统,昏黄的灯光能强迫鸡群不睡觉,更容易养肥。
14,目之所及,尽是葳蕤蓊郁的青枝绿叶。在这里,一些本地的灌木丛成为了我眼中的奇葩之王。野啤酒花从成片的潮湿土壤中破土而出,尽管通常距离其他植物有几米远,但总能设法缠绕上其他植物的细长叶片或草丛,甚至还会相互缠绕。波光粼粼的池塘和浅水湾里,生长着本地的红醋栗。嫩叶泛着紫色的光泽,好似刚刚蘸过红酒。黄绿色的新蕊藏在五片花瓣中央,像极了中世纪精致的雕刻品。普通植物在沼泽地里更为常见,比如荨麻、白英,还有长得与芦笋颇为相似的木贼嫩芽。沼泽地的环境向来变化无常,正是这种多变性,造就了本地植物极强的适应能力。它们从沼泽的淤泥中冒出芽来,有些还经常会在农田和菜园的肥沃土壤中安家。

15,开始四处闲逛时,这片树林变得分外迷人,遍地盛开着白屈菜和第一批绽放的紫色兰花。还有丛林银莲花,生着空灵的玫瑰色。它们就生长在树下,这画面带有一种日式的素雅质感:浅色花瓣宛若剪纸花,有棱有角;地上长满了青苔,后面是深色树干。比银莲花高一些的,是盛开的一簇簇白色的稠李花,散发着面粉与杏仁混合的馥郁香气。说实话,于我而言,它们甚至比虎眼万年青更特别。恍惚间,我似乎回到了1985年的约克郡谷地(Yorkshire Dales ),当时,我与摄制组顶着恶劣的天气,完成了长时间的拍摄,正在依依惜别。刚刚经历了一场倒春寒,稠李依然怒放,只是叶子快被巢蛾毛虫吃光了。远处,英格尔伯勒峰(Ingleborough Hill)像一个巨大的圆锥,在乌云中若隐若现,那正是我们刚刚逃离的暴风雨。从此,每当我看到稠李花,就会想起那一天,想起那些蛾子的茧,想起最后我们是如何战胜恶劣天气的。

16,我和几个老朋友有着在塞文山脉消夏的传统。那里的田园生活,总是充满了各种有趣的植物名字,给人一种昔日重现的感觉。在去过多次之后,对于什么时间该去哪里,我们已形成了自己特殊的仪式感。每天早上,洗漱完毕后,在回去的路上总会听到本地金丝雀悦耳的叫声,我们称之为“梳妆之歌”。我们会单独盛一碟果酱给黄蜂当早餐,省得它们老是绕着羊角面包飞。下午,大家会去杜尔比河(River Dourbie)游泳,胸口探出水面,脖子伸直像天鹅的颈。河里的动物并不介意我们的到来,就像它们对偶尔顺流而下的大块塑料泡沫也习以为常一样。岩燕在我们的眼前轻轻点着水。有毒的小蛇蜿蜒而过,捕食着三角形翅膀的苍蝇。带条纹的灰蝶个头似柳莺一般大,成群地从我们头顶飞过。天气炎热,众人悠闲地聊起了蝴蝶,看着它们逐渐排列出希腊戏剧的阵容(其中有埃及艳后、半人半羊的森林之神萨梯和树神得律阿德斯)。或许是被热浪冲昏了头,我们开始幻想一场昆虫大戏:坚定的保守党、腐败的警察、沧桑的船长(又名“老希思”[Old Heath]),还有白人至上主义者尤金·特雷布兰奇(Eugène Terre'Blanche )。这是一种另类的幽默,带有中年人的特征。不过,所有这些经典的标签,都是一群中年老学究在消夏度假时发明出来的。晚上,我一边在户外小憩,一边听着朋友的孩子在吊床上叽叽喳喳。他们刚刚步入青春期,便已经开始在自我与大自然之间,加入属于他们的游戏了。一天早上,他们在路上留下了奇怪的记号,将大蒜串成串挂在树上,还挤出一坨坨带条纹的牙膏,假装是天堂鸟的粪便。

17,即便如此,又何必烦恼呢?一个轻松而陌生的声音从我心底传来。行行好,单纯去欣赏春天的生机勃勃(还有你自己崭新的生活),难道不好吗?感受春日的斑斓,黄色绿色的苔藓相映成趣,金丝般的莎草,茂密厚实的草丛,这些都是万物生长的写照。我想,这些我可以做到,但是让我就此止步,却并不容易。不只是求知的条件反射,而是心中的某种挣扎,敦促着我去弄清楚它们究竟是什么。或许,这种冲动与男孩子刚开始集邮时的心血来潮同样的道理。不过,有名字是讨论植物的先决条件,这不仅是科研需要,还具有重要的文化意义。几年前,作家约翰·福尔斯(JohnFowles)在初涉禅宗时说,“植物的名字就像是在你与它之间隔上一道脏兮兮的玻璃。”虽然我能理解他想说什么,但是这种感受我从来无法认同。在我看来,为一种植物命名,或为任何生物命名,体现的是对其个性的尊重,且将之与其他绿色植物进行区分。在某种程度上,这种做法是一种指引方向的手势,自然而明确。至于名字是科学的、流行的、梦幻的,还是宠溺的,其实根本不重要。名字的意义只在于让人们能够交流。
18,夕阳看上去硕大无比,将沼泽地染成了黄褐色,一如秋日胜景。影子落在我们身后,视线的边缘渐渐变暗,这是我的另一种官能退化。在我听力的极限附近,我捕捉到了一些杂音,我不禁抬头望去,三只鹤低低地飞着,几乎就在我们头顶正上方。它们的翅膀展幅宽达两米半,足以遮天蔽日。它们的轮廓呈弯弓形,双脚和脖子略低于身体,似乎像海洋动物或是远洋巨轮。它们排成一行,朝着夕阳飞去。即使经过我俩时,也无动于衷,完全没有看我们一眼的意思。鹤已经在这片沼泽生活了四分之一个世纪,也赢得了对这片土地的共同权利。鹤群在离我们数百米远的地方降落,两只消失在芦苇荡的深处,而剩下的那只,独自起舞了片刻。它交替抬起双脚,不时地点着头,随后便飞走了。我猜,它是困了,想必今晚它能睡个好觉。

19,感谢理智的波莉,直接将我带到了荒野,让我能够在更加平等的环境中,直面那个“强有力的存在”。我们去了布罗兹湿地西边的斯特鲁普肖沼泽(Strumpshaw)。那是一个雾气迷蒙的下午,天气挺暖和的。我虽然腿有点抖,但还是不住地为自己打气。你听,你抬头看。要想做到,实属不易,但这次你有最好的理由。沼泽地的野花在我的脚边铺开,有剪秋罗、勿忘我、黄菖蒲,还有一种重瓣的布谷花-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野生布谷花。一片薄薄的草叶上,飞来一只雌性红襟粉蝶,几乎半透明的翅膀上染着一抹橙色,还点缀着些许灰色的云彩。一阵风吹过,粉蝶缩成了一枚雨滴的形状。我觉得自己也快被风吹跑了,但我要挺住,不能畏缩。我们继续蜿蜒前行。我向波莉介绍了草甸碎米荠的辣味,她用两块燕麦饼干夹着水薄荷叶子,给我做了个水薄荷三明治。她的包里总是随时带着燕麦饼干。在沼泽边缘的柳树林中,一只宽尾树莺正在放声歌唱。我虽然没戴“听力宝”助听器,但也听见了它的歌声,还有芦苇莺和柳莺的歌声。在我视线的尽头,沼泽鹞正在芦苇荡里逡巡,沼泽表面的交错纹理映射到空中,形成了气流的轮廓,鹞正好随之顺势滑行。我觉得自己仿佛也在展翅,重新与世间万物恢复了联系。我们沿着堤坝走着,河水清澈见底,四周点缀着野生黑醋栗灌木、唐松草和毒芹的新芽。准备回家时,我们在沼泽的对岸发现了一座孤零零的小屋。小屋边上是长长的花坛,从门口一直延伸到沼泽边,里面种的是飞燕草和成簇的羽扇豆。花坛赏心悦目,我们继续向前走,发现了路旁立着的一个路牌,或许是从公地时代遗留下来的。上面的文字喻示着,这里是荒野慷慨开放的可透膜:“假如你追随燕尾蝶来到此地,那么欢迎你继续跟随它们,进入我们的地界。”

20,用皮埃尔·布迪厄的话来说,沼泽体现了一种生存常态,是一个供万物生存且充满自然可能性的场所。沼泽是河谷水系的交界,从燕子衔泥的甜菜地,穿过路边的草丛和排水沟,流向芦苇荡和柳树林旁的沟渠和小溪,与地下的暗河、池塘和温泉沿线的泥炭坑相连,最终汇入河流,联通并供给着从黑水鸡饮水到绣线菊根系滋长的整个水域生态体系。今年夏天,我在沼泽地里巡游,突然受宠若惊地觉得自己被水重塑了,并与自然融为了一体。我暂时成为了大自然的一员。我帮忙运送粘在鞋子上的种子。每当我望向对面的池塘时,我会拨开芦苇,短暂地留出一个缝隙。夏季,烈日炙烤着大地,每次我踏上泥炭滩涂,湿气就会从我的脚边微微扩散,我觉得自己似乎把水挤压到了几米或几公里之外的某个酣睡的水生动物身上。风也在造物,将散发着香甜气息的青草拢在一起,缠绕成网,抵挡着泥炭的灰尘,也让流浪的种子得以歇脚安家。风中夹杂着各种气味,薄荷味、花粉味,还有泥炭土自带的炭烤蘑菇气味。在我的脚边,第一批变身成功的小青蛙像泥鳅一样,争先恐后地游出泥潭。蜻蜓从我的眼前一闪而过,迅疾的速度好似动画片,仿佛从一处瞬间幻影移形到另一处,不曾穿过其中的空间。我不清楚它们的翅膀是否发出了声响,但它们移动的速度如此之快,突然的转弯和急停简直让人难以置信,以至于让我怀疑,它们似乎在空中发出了清脆利落的啪的一声。
21,我开始怀疑,荒野是否真的是我想要的,或是我该要的。我希望,我不是在为自己的天真找借口。真正的荒野,首先就应该是为生活在其中的野生生物准备的,其次才是让人类体验、为人类带来灵感的。如果我们走进荒野,那是人类在行使特权,我们就应该像生活在荒野里的动物那样,不带任何武器,也不使用任何交通工具。人类不应该将荒野视为现成的栖息地,从这个意义上看,美国的做法是正确的。而我所怀念的,是荒野和完全驯化之间的共同之处,是步道之外、一墙之隔的荒野与森林公寓以及狩猎保护区的共同之处,无论这里的荒野究竟是真正意义上的荒野,还是隐喻意义上的荒野。我意识到,最打动我的,并不是一个被人类定义的、当作一个特殊地点的荒野,而是荒野的气质;也就是诗人狄兰·托马斯(Dylan Thomas)笔下的“穿过绿色茎管催动花朵的力”,那种不拘一格、充满活力的生态系统的锋芒。人类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去保护真正的荒野,因为我们必须保护居住在其中的合法居民。但我觉得,我们可以像梭罗和科莱特一样,知道荒野在那儿已经足矣,不必亲自去体验,不妨将一切留给想象。
22,我作为一个重生的暮年之人,也在经历着人生的黄昏。记得春天时,我还陷在长期抑郁中难以自拔,不知道自己的根在哪儿,将黄昏作为媒介,去直面我所处之地的暗无天日。我甚至有点期待自己的希望幻灭,受人冷落。于是,我的眼睛只看到了这片风景嶙峋的骨架。而今,画风突变,一切都好了起来。我清楚这里的土地贫瘠,但是,在忽明忽暗之间,眼前的荒芜仿佛依稀退化为画面的背景,让我反而看清了事物耀眼的轮廓:阳光从交错的枝杈间穿过,洒下斑驳的光线;光秃秃的土地在短短五个月里就长出了茂盛的植被;雀鹰没有消失,仓鸮也未曾像我以为的那样,弃我们而去。我猜,心理治疗师一定会说,我重新设定了黑暗的模样。

23,我开始对“植物性”出奇地感兴趣,并尝试调整到地球上其他生物的频道上。它们没有自我意识这种特权,但它们同样是万物的一分子。我感兴趣的当然不是“植物撤退”;就算对一棵植物而言,撤退也属于消极反应。我更想了解的是“植物前进”,努力将自古以来万物的共I同感受与人类的行为紧密结合起来。对于充满肾上腺素的当代文化而言,这未尝不是一个不错的愿望。我们迫切需要找到方法,促进人类社会与大自然的和谐共生。
